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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法鼓全集》第三輯 文集類|03-03 教育.文化.文學|下篇 文學|母親

聖嚴法師

母親

今天早晨,顯得特別冷,全宿舍的數十張單人竹床,只聽得吱吱咯咯地亂響,卻不見有一個人起床,雖然我早已睜大了眼睛,在數房子頂上的網磚,原因是冷,由於冷的啟示,竟使我想起了母親。

當我還在很小的時候,便覺得母親是一個不平凡的人,因為每到冬天,大家怕冷,唯有母親例外,她從來不喊一聲冷,冷對於她,似乎不起作用。每天清晨,我被那些拾狗糞的孩子們的俚歌吵醒時,母親早已不在我的身旁了,但是我的被子,以及被上所蓋的棉衣,仍同昨晚剛睡時的一樣。我雖每晚都跟母親睡在一起,但卻像她根本不曾到過我的床上似地。

不多一會,父親醒了,嘴裡打著咻咻,拿起了水菸袋,噗、噗的一聲,先將黃裱紙捲成的火媒吹燃,坐在被窩裡,一邊打著抖抖,咯咯咯地過癮了。他吸菸很像我們吃冰棒,抽了一長口,然後嘓嘟一聲,全部吞下,一絲菸波也不讓它浪費。可是接著而來的咳嗽,又使他喀禿喀禿地受罪了。因此大哥醒了,二哥也醒了,而父親的命令也跟著來了:「大元!二明!太陽要曬屁股了,還不起來幫著你們的娘上河邊敲冰打水,看你們再睡下去,腦袋都要扁了。」父親又將喉門張得更大些:「孩子的娘!妳在外面搞什麼名堂!小康已爬到被子外面來了,凍出毛病,看妳怎麼辦?」

我本來是伸出脖子去看看兩位哥哥,究竟在幹啥的,給父親這一叫,知道母親因了我而挨罵,我就馬上溜進了被窩,將眼睛緊緊閉上,假裝睡熟。同時也聽著母親的小腳,敲上了床前的踏板,然後掀開一隻被角,輕輕地給我面頰上一吻:「小鬼,你的眼皮明明在動,還裝睡呢。」

於是我也忍不住地噗哧一聲笑開了。

其實那時我已七歲,很可以自己照顧自己穿衣了,但她不允許,她說怕我穿得慢,會凍壞的。

母親照例是先給父親送來一盆洗臉水,以後才替我洗臉洗手。此刻的火缽子,已經升起,湯婆子,也灌滿了。母親待父親特別好,在父親尚未起身之前,父親的內襯外套,早已就燻得暖烘烘的了。當我走出房門,更覺得母親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了,地下掃過了,桌椅板凳抹過了,全家昨晚換下的內衣,已在廚房後面像懸了萬國旗,早飯,更不用說了。

我起床後做些什麼呢?依父親的意思是要我掃地,可是母親不贊成,她說:「掃地抹灶,是女孩子的事,現在大妹既然出嫁了,只有等大元的媳婦進了門,我再移交。」所以我在早飯以前唯一的工作,只是給父親倒溺壺。

至於父親,他是沒有什麼可做的,他只有研究批評和發布命令。比如:「今天的火缽出煙了。」「湯婆子的水一定沒有燒滾。」「孩子的娘,替我泡一碗紅糖薏仁茶。」「大元,你今天留在家裡搓繩。」等等。不過父親對於我倒很少厲害的,而我依舊不服氣,記得有一次父親到鄰村去賭紙牌了,我便問母親:「姆媽,阿爸為什麼可以常常出去玩呢?」

「男人到了冬天是應該玩的,將來你長大了也是一樣。」母親說。

「為什麼呢?」我不懂得母親的意思。

「我們都是吃你阿爸的飯,你懂嗎?」

這在我當然是不懂的,但我也不想懂它了。母親的事,總是做不完的,早飯以後,指揮兩個哥哥,將一部分的桌子、椅子、手搖紡紗車、棉花條等等,搬到了向著太陽那面的廊前,她就開始咿呀咿呀地在紡車上抽紗了。我就坐在她身旁,她不許哥哥帶我出外去玩,她說外面風大天氣又冷,再說兩個哥哥都是傻頭傻腦的不很懂事,恐怕他們只顧著自己玩兒,而丟下了我,加上我們鄉下的小河多,狗子也不少。所以我只有坐在太陽下面,剝剝花生與嚼嚼蠶豆的份兒。因此我時常恨她,以為她是不喜歡我而欺侮我的小,因為我是情願不吃飯也要出去玩的。

有一次家裡來了一位客人,母親進去了,我便樂開了,我想趁母親不知道的時候,我可以溜出去找哥哥玩兒了。但是並沒有找到,相反地,因為地上開了凍,到處都是一片泥濘,被太陽照得濕漉漉亮晶晶地,又陷又滑,當我一跌一爬地回到家裡時,腳上的新棉鞋,被泥漿包圍了,棉褲、棉襖也化過妝了,臉上、手上已變成泥人了。母親,她不認識我了,其實她是氣得說不出話來了。我闖了這麼大的禍,當然是害怕的,但我沒有哭,我一向都是不哭的,所以母親每每要誇讚我說我有男子氣,有出息。

「我今天一定要告訴你爸,叫他狠狠地打你一頓。」母親替我換洗完畢,才哆嗦著嘴唇對我說。

父親的威嚴,全家上下誰都害怕,即使母親也是一樣,然而母親要在他面前奏我一本,也是百驗百靈的。怎麼辦呢?看樣子,晚上的一頓屁股是挨定的了。可是我又不知從哪裡來的鬼計策——絕食。母親派大哥、二哥都來叫過了,我還是不去吃,最後母親自己來了,她問:「你肚皮不餓嗎?」

「要給阿爸打死,我寧餓死。」我說。

「不會打死的,先去吃飯罷,還有姆媽給你講情的。」

「要打我,我就不吃。」

「唉!」母親對我搖搖頭:「跟老子一樣的扁擔脾氣,就依了你罷,在長人頭上餓壞了你,又得挨你老子的罵。」

我從來也不曾見她對於兩位哥哥,有這樣大的容忍與寬恕的,也許「婆疼長孫,母慣么兒」,我是奶末頭的緣故。但是米倉裡生長的老鼠,不會知道自己的幸福,我所接受的母愛太多了,竟不曉得母愛的可貴,相反地卻以為母親苛待我,而不給我像鄰家的小孩一樣,去沒天沒地的玩兒。

母親最珍貴我兩隻小手,她說我不像兩位哥哥,也不像父親,那樣粗裡粗氣地一副種田相,她說我的手很像二舅,二舅是教私塾的清末秀才,所以母親猜我將來也會做先生的。其實我的手並非文雅,而是瘦弱細小,直到現在為止,仍然如此。可是母親就將它寶貝得了不得,破天荒我這鄉下孩子,也戴起絨線手套了,同時還不准隨便除下。有一次我見二哥拿了一個冰盤回來,當作鐵環推,我的手實在癢得受不住了。偏巧又給母親撞見了,首先賞了二哥一個「頭塔」,接著抓住我那凍得像紅蘿蔔條似的小手,我以為也要挨摑了,然而沒有,她只心痛地說:「快到屋裡火缽上去烘烘罷!」但她自己手上的凍瘡,倒像沒有注意過。最先,我認為母親身上的肉是不會痛的,可是我看到她用溶化了的膏藥油,滴進那凍瘡裂口的時候,也會皺起眉頭,不過不像兩位哥哥,即使是拔一根小刺,也要叫得像殺牛。

在冬天的下午,多半的時間,母親總是在織布機上消磨掉的,她是相當能幹的,她時常對我說,要我乖乖地學好,將來替我娶一個好媳婦,能夠跟她一樣地可以將一朵棉花穿戴上身。她的意思是:一個女人,要做到彈、紡、織、裁、縫,方算全才,而她就是這樣的女人。她說我的兩個哥哥是不中用的,除了啃泥巴團,什麼也不會,什麼也不懂,他們一定討不著好的媳婦。

一到傍晚,母親更忙了,她要張羅著一家人的晚餐,要將外面曝曬的東西,收回藏起,如果天氣不好,還得將部分的稻草與荳稭,綑紮起來,抱進廚房背後的庇屋裡。我時常跟母親比腳板,她總是要輸的,因為她的金蓮,最多也超不過四寸呀!但她走起路來卻特別有勁,雖然她的姿勢,有點像出廟會時所踩的高蹺。父親每每見到母親忙得不亦樂乎,而兩位哥哥倒是優哉游哉的時候,便板起面孔說:

「你們兩隻畜牲,眼睛瞎了?看你們的娘在做什麼?」

「不要喊他們。」母親便會接著說:「他們呆頭木腦不能做什麼的!喊來了,反會礙了我的手腳。」

兩位哥哥一聽到這裡,就像得了赦令一般,吃吃地笑著溜走了。父親,除了重活計,他是不輕易動手的。

晚飯以後,母親的事又來了。

「姆媽,我的鞋後跟掉了。」大哥搶先開口。

「姆媽,我的襪底破了。」二哥的伴奏。

「明天我要跟哥哥去玩兒,姆媽!」有時候我明明知道辦不到,也要和著湊熱鬧。

最後是父親開腔了:「吵死人了,恨不得給你們大大小小一人一巴掌!」他又會同樣地向母親提出要求:「孩子的娘,還有錢嗎?我今天牌運不好,明天一定要扳它回來。」

父親的老習慣,當他說完這樣的話以後,必然會表示一番憤怒,用拳頭在桌子上重重地一擊,打得桌子上的東西亂跳,不過他馬上又會堆起笑臉,向母親做出「請原諒」的表情。

「你又輸了?」母親總是先跟父親答話的:「錢是有的,不過是準備著明春小康上學做衣服穿的。」

「船到橋頭自然直,明春,明春還早,到明春再說罷。」父親說完這句話,便向我笑笑,似乎說:「對不起你了,小康。」其實只要他不打我,我什麼都會答應的。

再過一會,如果父親不出去,東鄰西舍的父輩朋友,便會來我們家裡群英會了。

「選才公,你一個人躲在家裡,我們來找你的三缺一,成嗎?」他們的開場白,總只是這麼幾句。

「抱歉抱歉,今天的牌運不在家,還是我請諸位喝茶剝花生罷!」父親很少在家裡賭牌,但他喜歡跟那些人聊天。他會立刻喊著母親說:「孩子的娘,妳的針線擱一擱罷,我們要喝茶吃花生了。」

母親是從來不會不服從的。於是茶泡來了,花生也炒熟了,她又坐在她原來的位置,做她未完的針線,當然她是永遠也做不完的。

龍門陣,嘩啦嘩啦地擺開了,天南地北,瞎拉瞎扯,從田禾莊稼,談到風水地理,又談到張長李短,但其最後的主題,總不超出鬼怪神仙的範圍,只是不曾聽他們談過女人,也許是因為有母親在旁的緣故。實際上,母親是根本不去偷聽的,她坐在一盞油燈邊上,如果不是手動,真像是一尊女神的塑像哩!彷彿她與這個談笑風生的集團間的距離,少說些,也有十公里,她不聞也不問,其實她是不想問也不敢問的,因為我曾聽到父親對她這樣說過:「妳們女人家問這些做什麼?」所以她覺得還是不作聲的好,直等到父親發覺我在桌子角上,沒精打彩地打哈欠了,才喊母親:「孩子的娘,讓小康去睡罷!」母親才像老和尚出定似地伸伸腰,仍然不聲不響地牽著我向房裡去。不過我是不願去睡的,因為他們愈是將鬼怪說得猙獰可怕,我愈想聽。

當我睡下以後,母親拍拍我,將被角塞好,又出去了。漸漸地客堂裡的人聲稀疏了,接著大哥來睡了,二哥來睡了,最後父親也鑽進了被窩,聽他又在埋怨母親:「這個死婆娘,只顧做針線,湯婆子在被裡熱得快要冒火了,她都不管。」本來這是很舒服的一個熱被窩,但父親總得找幾句話來說說,才能顯出他父親的威嚴似地。

我每次都在想:「我今晚一定要等姆媽來了才睡著,我要看著姆媽脫衣服,看著姆媽上床,我要告訴姆媽:『等我長大了,一定要待姆媽很好,因為姆媽對我太好了。』啊!姆媽大概快要來了,眼睛睜開來,我不能睡著的……。」事實上,這時已是我的夢境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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